十安土

——

接上文。

 

【08】

有十一年了吧。

叶修仔细算了算，抬头看着面前的小区公寓楼。

比起小时候的四合院，公寓显然是小了很多。

他想起这人说过进娱乐圈就是为了赚钱，忽然很想知道——你们难道很缺钱吗？

而这一问题在进入电梯之后，叶修便问出口了。

 

“呃，其实也不是很缺。”

许博远按下电梯层数17。

“家里挣钱的主要是我爸，我妈是个业余翻译，有稿子接时便翻，没稿子接便在家里捣鼓糕点，在网上接单卖，所以勉强算是开了个网店？”

说到这里，许博远自己倒先笑了。

“家里不穷，就是听我爸妈说我小时候生了场大病，去国外才给治好。

“您不是问我小时候是不是在北京住过吗？现在我回答您，住过。但后来北京的房子卖掉了，那笔钱几乎都用来给我治病了。

“我现在这不大学毕业了吗，就想挣点钱帮家里分担一点。还房贷是其中之一目的，其实我就是想挣钱养家。”

叶修侧头看过去：“小时候一场大病？”

许博远点头：“听说差点没熬过，不过老妈说我福星高照，最后还是挺过来了。”

叶修刚想说话，突然叮地一声，电梯门打开了。

“走吧，到了，1704。”

看着人兴致勃勃走在前面领路的样子，原本想说的话语在舌尖绕了又绕，终归是咽了回去。

 

罢了。

叶修抬脚跟在后面。

以后有的是机会说，不急这一时。

 

许博远掏出钥匙来开门，甫一敞开，家常菜的香味便跟着飘了出来，这让常年独自一人在外打拼基本靠吃外卖为生的叶修，着实是在刹那间便感到一股暖意流过胸口。

——还真是久违的味道了。

叶修眨眨眼。

 

许妈正巧把其中一道菜端上桌，抬眼便看见站在门口的两个人，弯起眼睛笑：“欢迎欢迎，你们可算是回来了。”

叶修礼貌道：“伯母好。”

许妈笑：“小叶吧，你也好。”

正在换鞋的许博远抬起头来，一头问号：“老妈，您认识大神？”

许妈：“怎么不认识，小叶不是影帝吗？我也关注娱乐圈的，别把你妈我想得那么落伍。”

叶修附和点头：“就是，毕竟哥那么出名。”

许博远一时语塞，捅了捅身边的人：“您可要点脸吧。”又弯腰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拖鞋，“喏，穿这个。”

“遵命遵命。”

 

两个孩子互相调侃的场景和记忆中的某一幕太过相似，也实在太过久远，一不小心回想起来，几乎便是泪腺被触动。

许妈眼圈有些发红，意识到时赶紧跑回厨房：“阿远，你先招待一下小叶，我还剩最后的汤了。”

许博远隔太远没注意到妈妈的异样，环视一圈，问：“爸爸呢？”

“哦，还没告诉你呢，你爸爸出差去国外了，下星期回来。”

许博远点点头，叶修此时已经换好鞋了，主动提议去厨房帮忙。

许博远连忙制止：“不用了，我来就好，大神您坐着去吧。”

叶修：“这怎么好意思。”

许妈这时从厨房里伸出脑袋来：“好啊，小叶来帮忙吧。”

许博远：……

 

那是大神诶。

咱不是请人家来吃饭吗？您好意思让人家帮忙？

 

许博远干笑两声，赶紧跟进厨房，但被许妈拦住了：“去，帮我去超市买瓶酱油去，家里储备的都用完了，我急用。”

“这……”

许博远下意识地看向叶修。

叶修冲他眨眨眼：“去吧，等你回来开饭。”

于是许博远便去了，临走之前悄咪咪对许妈说：“妈，您悠着点，是咱们请人家。”

许妈：“懂，快滚！”

 

然后，许博远滚去买酱油了。

许妈重新回到厨房时，叶修已经熟络地系上围裙，架好砧板帮着切葱花了。

许妈看着眼前已经是高高大大的人，眨了眨眼睛，道：“小修。”

叶修一愣。

许妈：“谢谢你呀，阿远跟我说你在剧组里一直很照顾他。”

“没关系，伯母，应该的。”语气停顿一下，叶修干脆放下刀，转过身去跟人面对面，“其实我想问您一些事。”

“我知道你要问什么。”许妈叹气，“当年不告而别确实是我们不对，但那时阿远伤势太重，飞去德国救命也只捡回来半条，而且如你所见，记忆还失了一块儿，他已经不记得你了。”

叶修点点头：“我知道，但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。”

许妈诧异：“那是什么？”

叶修道：“相信您还记得吧？我曾向你们许诺我会照顾他，这辈子我认定他，您和伯父当时也答应我了。现在，这么多年了，我就想问问，您当初的答应还作数吗？”

许妈愣了一下，神色复杂道：“我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。”

“当然，我知道。”叶修很坚定，“而且脑子从来没这么清醒过。”

许妈一怔，回过神来道：“你只是在愧疚，小修，那不算承诺。我们可以当做童言无忌，毕竟那时候你年纪也还小，而现在阿远也不记得你了。何况那件事本就不是你的错，你不必赔上自己的未来。”

字字真情流露，不掺半分虚假。

但叶修听着却是喉头一动，良久，叹气似的开口：“不，伯母，不是您想的那样。你们不知道，在失去你们消息的那几年里我过得有多辛苦。

“我放弃家里的一切，我赌上所有，选择走娱乐圈这条路。

“我演电影，我想出名，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的名字，因为只有这样你们才能看到我，小远才有可能看到我。

“我知道他不记得我了，但这没有关系，我也不指望他能想起来。没有过去作为铺垫，未来幸福快乐的生活即使从现在开始也可以。”

许妈道：“但你也不能否认出于愧疚这一块。”

“是的，我无法否认。”叶修顿了顿，“但是伯母，我以前说过想对小远负责，或许那个时候的确是出于愧疚，但现在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，我也明白自己的感情。十一年，我不是白长大的，我分得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愧疚，所以也请您相信我。”

 

一字一句，说得铿锵有力，清晰无比。

望着她的眼神亦是诚恳至极。

她忽然想起当初这人还只是个少年，那时候身高还不到她肩膀，而此刻站在她面前却硬生生高出她一个头。

 

许妈看着眼前的人，内心涌出的感受十分复杂。

自己唯一的宝贝儿子当年为了救这人受了那么重的伤，甚至差点撒手人寰，她这个做母亲的，说一点也不责怪对方也是假的，即使她也知道确实不是眼前这个人的错。

 

——不是他的错。

——不是这个孩子的错。

她不止一次这么安慰自己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
但她失败了。

 

冰冷的管子插/进儿子的身体，她站在一旁束手无策，觉得浑身发冷。

许爸跟医生在外面交涉，她便在病房里面死死握着儿子的手。

掌心传来的温度很低，还未长开的骨骼也很纤细，轻轻一捏仿佛都能碎掉。

床上的人双眼紧闭，脸色也是苍白如纸。

她心疼，整个心尖泛酸泛疼。

——可是，她能去怪谁？

 

叶父当年动用势力请全国最好的大夫过来治病。

叶母握着她的肩膀她的手轻声重复说着对不起。

——她能去怪谁？

叶修这孩子当年劝也劝不走，硬是固执无比地要求待在自己儿子身边照顾着，甚至对着自己的父亲说出那一番宁愿退学也想继续照顾的言论，她那时都听见了。

她却觉得更难受了。

 

她能去怪谁？

这样好的一家人，她能去怪谁？

答案是谁也怪不了。

 

责怪不了别人，那只好责怪自己。

 

许妈想起当年向自己丈夫提出离开北京时，许爸什么反对意见也没提，想必早已经有这个想法了吧。

于是，他们离开了。

不打一声招呼，带上所有家当存款，离开了。

 

她无法去责怪叶家，因为那家人事实上对他们已经补偿得够多了，她甚至有点感谢他们。

但她仍然无法面对叶家，只好选择逃避。

 

不想去责怪任何人，那就自己承担痛苦。

她当然不觉得儿子在关键时刻扑上去保护叶修是个错误的行为，她只是难受于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。

——但是幸好，儿子活过来了。

这让许妈着实是松了一口气。

儿子还好好的活着，活蹦乱跳着，嘻嘻哈哈着，她已经很满足了——哪怕儿子失掉了一块记忆。

 

“你长大了，小修，你们都长大了。”许妈叹气道，“你说得对，毕竟已经十一年了，愧疚还是真意你当然分得清。”

叶修轻轻点头。

“我信你，那个时候我就信，但你得知道，走这条路你会过得很辛苦。我当年把你当半个儿子，现在也一样。我不想小远受到伤害，但我也不想你受到伤害。”

叶修眨眨眼，脸上几乎立时浮出笑意：“您首肯，我便欢喜，至于小远将来会不会接受我，决定权在于他，我不会逼，这一点您放心。”

许妈无奈摇头，张开双臂：“过来，伯母抱抱，真是的，一个两个都这么让人不省心。”

叶修温和笑，擦干净自己的手，走过去，低下头，轻轻拥抱。

“伯母，我当初的承诺会一直有效。”

伸手安抚般拍拍这个大男孩的背，许妈道：“今晚住下吧，我收拾收拾屋子，你睡客房。”

“您别操心了，收拾什么客房，我跟小远挤。”

许妈扑哧一声，放开怀里的人：“你打算温水煮青蛙？”

叶修无辜：“您刚刚可是答应我了，您不助攻也行，但也不能使坏我。”

“什么我使坏你？”许妈伸手弹这人的额头，“就算我不使坏你也不一定能追到小远。那孩子，自从失去记忆以后变得一根筋了许多，你要是想成功，最好少走些弯弯肠子路，能打直球的时候就打直球，懂了吗？”

叶修一笑，举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：“Yes’ Madam！”

许妈被逗乐了，摆摆手：“行了，赶紧给我切葱花，我汤都快煲好了。”

“好嘞，这就来。”

 

许博远拿着酱油回来时，看到厨房里其乐融融和和睦睦的场景有点懵。

“你们这是，做菜做出革命友谊来了？”

许妈伸手：“酱油。”

许博远立马递上，还是忍不住好奇：“话说老妈，您别是扯着大神聊广场舞吧？”

“广场舞怎么了？”叶修边洗菜边插嘴，“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精神文化活动啊，咱国家不一直提倡么？伯母多紧随时代潮流脚步。”

许博远嘴角一抽。

——大神，看不出来您拍马屁的功底也真是强。

许妈乐了：“还是小叶会说话，去去去，边儿去，收拾你卧室，今晚小叶住咱们家。”

许博远随口应了一声，刚走几步，顿时大骇：“收拾我的卧室？大神跟我挤？”

叶修善解人意道：“我打地铺也行。”

许博远：“别别别，我还是帮您把客房收拾出来吧。”

许妈：“不用了，客房的门锁坏了还没来得及修，空调也出了毛病，你别瞎折腾了，收拾卧室去吧，何况你本来也是双人床吧。”

许博远：……

 

叶修看着那人跟飘起来似的走远，伸手捅了捅身边的许妈。

“谢啦。”

尾音上扬，显然心情很好。

许妈睨过去：“你现在就得意未免太早。”

叶修正色：“有您这么个强力助攻，我攻下城池指日可待。”

许妈闪着眼睛，握拳状：“那大神加油！”

叶修被逗笑：“承您吉言。”

 

不过即便如此，两人后来也并没有挤一张床。

许博远打了地铺，把床让给大神睡。

 

叶修没带换洗衣物，许博远本想下去帮忙买，但叶修制止：“你的给我穿不就行了？”

许博远：“睡衣可以给，内/衣裤不行。”

好吧。

叶修表示理解，许博远便动作迅速跑楼下买内/衣裤。

等一切完事之后，两人一个躺床上一个躺地上，你一句我一句开始唠嗑。

 

叶修扯了扯上衣：“你衣服有点小，裤子都成八分裤了。”

许博远：“您将就穿吧，盖好被子别着凉就成。”

叶修问：“明天借你衣服穿穿？”

许博远讶异：“您不是嫌小吗？”

“那也比穿换下来的衣服好吧？”

“要不我给您我爸的衣服？”

“……你认真的？”

许博远嘿嘿笑：“假的，给您我的衣服。”

叶修弯起眼睛，双手枕在脑袋，抬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圆灯：“你真不上来？”

在下面打地铺的许博远：“地上挺软的。”

“床上更软。”

“您睡吧。”许博远叹气，“以前学校那么硬的床板我睡了四年也没做噩梦，还怕这？”

 

——两者不一样吧。

然而叶修还没来得及开口，枕边的手机忽然震动一下，翻出一看，是魏琛的短信。

魏琛：你没有来硬的吧？

叶修手指一顿，在屏幕上打字：我是那种人？

但又立马爆手速加了一句：知道你会回答是，所以闭嘴。

几乎是在同时，那头便回过来一条短信：是！

叶修无语眨眼睛，又敲了几个字回复：放心，我有分寸，按兵不动才不会打草惊蛇。我说了，我可是想让他主动来追我。

魏琛没过一会儿便回过来消息：哦，那祝好运。

——然而内心其实是在吐槽吧。叶修面无表情。

 

“哇！大神！”

地上的人突然蹦了起来。

叶修：？

许博远举起手机伸到他面前，神情很是激动：“我们下午那场电影发布会播出来了！上热搜了！”

叶修定睛一看，别说，还真上热搜了。

不过他已经习惯了。

伸出一根手指，叶修就着这人的手机往下滑，一路没见着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东西，直到一个新词闯进视线。

——叶蓝？

叶修眨了眨眼睛，刚想点开评论看个究竟，边儿上的人已经凑了过来：“什么呀？”

手指一顿，叶修关闭界面：“没事儿，发现了有趣的东西。”

“恩？”许博远看向自己的手机屏幕，界面显示已经退出来了，实在没什么有趣的地方，挠挠头，一头雾水地又重新躺了回去。

 

这回换叶修趴到床边，伸出脑袋看着地上的人。

叶修：“道长，你谈过恋爱么？”

许博远彼时正躺着玩手机，一听这话，抬眼一看，大神的脸就这么放大在眼前，当即吓得手指一松，啪嗒一声，手机直接砸在脸上。

“嗷！”

许博远疼得龇牙咧嘴。

听那声音叶修都觉得疼：“没砸坏哪儿吧？”

“没呢，又不是瓷器做的，”许博远揉着自己的脸，“纯天然，怎么砸都不会变形。”

叶修乐了，问：“明天有什么打算吗？”

许博远翻手机里存着的行程：“没有，除了今天这个发布会剩下几场我都不用出席，只等后面那个综艺。倒是叶神这段时间都有通告吧？”

叶修想起自己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行程表，顿感头疼。

“是啊，麻烦啊。”

叶修真心实意叹气。

许博远问：“叶神你经纪人怎么不跟着你？”

叶修咦了一声：“我没跟你说吗？”

许博远茫然：“说什么？”

叶修摊摊手：“我没经纪人。”

“啊？”许博远吃惊，“那你平时日程什么的全是自己弄？”

叶修重新躺回床上：“我有自己的工作室，跟老魏合作的，我的行程基本是老魏在安排，他算是我半个经纪人。”

 

导演是演员的经纪人？

还能这么操作？

许博远啧啧称奇：“叶神和魏导认识好些时间了吧？”

叶修想了想：“有十年了吧。”

“十年？那真是好长了。”许博远感叹，“在娱乐圈里能遇到一个像样的知己，还能保持这么长久不变的友谊，真好。”

话语里夹杂着毫不掩饰的羡慕，叶修是听出来了。

他伸出脑袋到床边，垂下眸子看向地上的人。

许博远双手枕在脑后，身下是软软塌塌的床垫，也笑意盈盈地望着他。

不知不觉有点看直了，叶修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子，忽然想起自从两人重逢以后，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过这个人。

 

他一直很想知道一些事。

比如你身上是否留下了疤痕。

比如除了失忆，你还有其他的后遗症吗？

比如你如今这么瘦削，是不是以前没有好好吃饭？

比如过去这十一年里你到底是怎么过的？是按部就班念书考大学吗？

比如结交了哪些新朋友，有机会能否介绍认识一下？

但最想知道的还是，我们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无话不谈吗？

……

他想了很多。

诸如此类的问题，他也想了好久。

可他知道现在一个也不能问。

那人只会一头雾水。

 

“你要是愿意。”

语气顿了顿，叶修侧头看向地上的人。

“我们也可以做这样的朋友。”

 

我们也可以做这样的朋友，十年不散，两肋插刀。

不，不止十年。

你若愿意，一辈子也行。

 

地上的人眼睛一亮，利索地爬起来：“朋友？”

叶修点头。

“是大神不嫌弃才对！”许博远惊喜得不行，“我当然愿意！”

“嫌弃？”叶修轻声重复，冲眼前的人缓缓伸出一只手，“我可是求之不得。”

许博远想也没想便握上去，紧张得掌心都在冒汗。

“大神，说出来您可能不信，我入圈的时间很短，没交过什么圈里的朋友，您是第一个，而且身份地位还那么高，我是真挺意外，也挺惊喜。

“我妈时常告诉我做人不能忘本，您帮我，照顾我，我都知道，也都记着，所以别说能不能做朋友，就算不能，以后您有什么事情要我做，只要我能办到，一定尽力去完成。

“虽说到目前为止您肯定已经听过不少类似的话了，但我还是想告诉您。”

叶修低头看了看相握的两只手，掌心传来的触感很消瘦，但也很细腻很温暖。

“你想告诉我什么？”

对面的人郑重无比地看着他，下一秒，这人说出的话几乎霎时令他心头酸涩。

 

他说：“能够遇见您认识您，是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高的幸运。”

 

——我也是。

叶修手指不自觉地捏紧，几乎是要把对方的手镶嵌入自己掌心的力道。

——我也是啊，小远。

他抬起另一只手捂住自己有些酸胀的眼睛，而反反复复在心底回荡着的这句呐喊只有他自己听得见。

 

——我也是啊。

 

TBC

 

感觉应该交待清楚了。

这一章修改了好多遍，希望各位看得还算顺畅。